当前位置:首页 > 专题专栏 > 消防文化 > 文学

那一次,我与浓烟赛跑

来源:总队 作者:朱世忠 时间:2025-11-14 17:40 加大字体 缩小字体

  警铃声像一把淬了火的尖刀,总能瞬间刺破日常的肌理——那是刻在骨髓里的应激反应,如同战场上的号角,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先于意识沸腾。记得那个初夏的午后,阳光透过队站的梧桐叶,在地面织就一片晃动的光斑,蝉鸣稠得像化不开的蜜。我刚把训练器材归位,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,准备拧开水瓶时,“铃铃铃——”急促的电铃声突然炸响,尖锐得仿佛要把空气撕开一道口子。

  “辖区优山美地3号楼起火,有群众被困!”指挥中心的指令裹挟着电流的杂音砸过来,我和队友们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。套战斗服时,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“簌簌”声;蹬消防靴的瞬间,靴筒与小腿肌肉的紧绷感清晰可辨;扣空气呼吸器面罩时,橡胶边缘贴紧脸颊的微凉触感,早已是日复一日训练烙进肌肉的本能。三十秒后,消防车呼啸着冲出队站大门,红蓝交替的灯光在街道两侧的墙面上投下奔涌的光河,风从耳边灌过,带着轮胎碾过地面的焦糊味,像一头急于奔赴战场的猛兽。

  车还没停稳,那栋居民楼已在视野里炸开——三楼的窗口像被巨兽撕开的伤口,滚滚浓烟裹着火星往外喷涌,在湛蓝的天空下拧成一条灰黑色的巨蟒,每一次翻腾都带着吞噬一切的凶相。楼下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炸开一圈圈焦灼的涟漪:有人举着手机,屏幕的光在慌乱的脸上忽明忽暗;有人踮着脚朝楼上嘶吼,声音被热浪烤得发颤;还有位大妈拽着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嵌进我的战斗服:“消防员同志!三楼有个老太太!八十多了!腿脚不利索啊!”

  队长跳下车的瞬间,作战靴在地面砸出沉闷的响:“一组供水压制火势,二组跟我进楼搜救!”我属于二组,拎着水基灭火器和破拆工具冲进楼道时,一股热浪夹杂着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迎面撞来,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滚烫的辣椒水,鼻腔里瞬间泛起火烧火燎的疼。队长吼了声“低姿前进”,我们立刻弓下身子,空气呼吸器面罩里,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被放大成鼓点,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
  楼道里的能见度不足半米,手电筒的光束刺进去,像是扎进了一团浓稠的墨汁,只能照见浓烟在黑暗中翻滚、扭曲,时而像伸出的鬼爪,时而像蜷缩的蛇身,每一寸空气都滚烫得能灼伤喉咙。脚下不时踢到散落的杂物,“哐当”一声闷响在浓烟里撞出回声;墙壁被熏得焦黑,有些地方还在“噼啪”地蹦着火星,像无数只红眼睛在暗处窥视。我和队友们互相拉着衣角,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,强光手电的光束在每一扇门上扫来扫去,喊叫声裹着烟雾往前飘:“有人吗?我们是消防员!”

  浓烟是最狡猾的骗子。有时明明觉得咳嗽声在左前方,撞开门却只有翻涌的热浪;有时听到模糊的响动,循声找去,才发现是烧裂的窗户在风中摇晃。我们挨家挨户排查,手指触到门把手时,总要先停住——发烫的门不能碰,那背后可能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火海。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,在面罩里汇成细流,沿着脸颊滑进嘴角,咸涩的味道混着面罩里的水汽,把视线泡得模糊。我只能用手背反复蹭着面罩内侧,睫毛上的水珠被蹭开,又立刻被新的汗水覆盖。

  就在排查到三楼中段时,一阵微弱的咳嗽声突然钻进耳朵,像风中残烛般忽明忽暗,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生命力。“队长,这边有声音!”我拍队长肩膀的手都在抖,声音被紧张攥得发紧。队长立刻做了个“警戒”的手势,我举着灭火器对准门缝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;他则屏住呼吸,指尖轻轻转动门把手。门没锁,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更浓的烟像受惊的蝙蝠般涌出来,裹着老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。

  “奶奶?您在哪儿?”我拔高嗓门,光柱在房间里疯狂扫动,掠过烧得变形的家具、蜷曲的窗帘,最后定格在卫生间半掩的门上。“咳……咳……在这儿……”声音从门缝挤出来,带着浓浓的鼻音,像被水泡过的棉絮。我和队长冲过去,推开门的瞬间,看见一位白发老奶奶蜷缩在角落,背紧紧贴着墙壁,手里攥着的湿毛巾已经被熏成了灰黑色,死死捂在嘴上。她的脸憋得通红,像熟透的番茄,眼睛被烟熏得眯成一条缝,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黑灰。

  “奶奶别怕,我们来救您了!”我蹲下身,尽量让语气裹着暖意。她像是没听清,浑浊的眼睛望着我,嘴唇哆嗦着:“我的药……我的降压药……”我心里猛地一沉——浓烟和恐惧早就让她的血压失控了。队长当机立断:“先救人!小,你背她出去,我来拿药!”

  我赶紧解下备用过滤式面罩,扣在她脸上时,手指触到她冰凉的耳坠;又把自己的隔热手套摘下来套在她手上——楼道里的温度能烫熟鸡蛋,我怕那滚烫的墙壁蹭到她的皮肤。然后我半蹲下身,让她趴在我背上,双臂穿过她的腋下扣紧。老奶奶不算重,但在浓烟里负重前行,每一步都像陷在黏稠的泥浆里,脚下的地砖滑得像抹了油。

  刚走出卫生间,头顶突然“哗啦”一声巨响,一块烧得变形的天花板像被砍断的巨臂砸下来,落在我脚边不到半米的地方,火星“噼啪”溅到我的战斗服上,烫得布料微微发焦。我下意识地把老奶奶往上托了托,后背猛地弓起,像张开的盾牌护住她,闷头往前冲。队长在后面吼:“左边!楼梯口在左边!注意头顶!”

  浓烟越来越浓,浓得像能拧出黑汁,空气呼吸器的压力表开始“嘀嘀”报警,尖锐的提示音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神经——气量不多了。我能感觉到背上的老奶奶在发抖,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领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那力道像是抓住了悬崖边的最后一根绳索。“奶奶,抓紧了,我们马上就到楼下了!”我喘着粗气安慰她,喉咙里像塞着团棉花,其实心里在疯狂算着距离——还有两层,八十级台阶,必须撑住!

  下楼梯时,浓烟顺着楼梯间往下灌,像无数只手往眼睛里揉沙子,疼得我直流眼泪。我只能凭着记忆里的台阶数量和扶手的触感辨方向,右手死死攥着扶手,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,成了唯一的锚点。有好几次脚下打滑,身体猛地往前倾,我都用膝盖死死顶住台阶边缘,骨头撞得生疼也不敢松劲——我身后是一条人命啊。终于,一楼门口透进来的光刺破浓烟,像黑暗中劈开的一道裂缝,亮得有些刺眼。

  冲出单元门的那一刻,新鲜空气“呼”地涌进面罩,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,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,膝盖在地面磕出闷响也没觉得疼。早就在门口待命的医护人员像扑过来的白鸟,立刻接过老奶奶放在担架上。她摘下面罩时,嘴唇还在哆嗦,看着我,突然用布满皱纹的手抓住我的胳膊——那双手像老树皮,却带着惊人的力气:“小伙子……谢谢你……”声音很轻,却像一股暖流,顺着胳膊往心里钻,把刚才所有的紧张和疲惫都冲得淡了。

  我刚想开口,就看到老奶奶的家人疯了似的从人群里冲出来,抱着担架哭得浑身发抖,哭声里混着“妈!您没事太好了!”的嘶吼。那一刻,面罩里的汗水和泪水突然混在一起,顺着下巴往下淌,滴在战斗服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——有点咸,又有点甜。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,作战靴的鞋底在地面碾出细微的声响:“好样的!快去换气瓶,里面火还没灭!”

  等我换好装备再冲进楼时,一组的队友们已经在火场撕开了一道口子。水柱喷在燃烧的家具上,激起大片白雾,在阳光的斜照下,竟拧出一道淡淡的彩虹,一端连着浓烟,一端搭在焦黑的窗台上。我抄起水枪加入战斗,水柱“噼啪”砸在火点上,看着队友们被烟雾熏黑的脸庞和坚定的眼神,突然觉得这身被烤得发烫、熏得发黑的战斗服,比任何镶金嵌银的勋章都要耀眼。

  三个小时后,火彻底灭了。我们拖着灌了铅的腿收队,脱下战斗服时,里面的作训服能拧出半碗水来,脸上被面罩勒出的红印像条蚯蚓,半天褪不去。坐在回程的消防车上,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队友们都在闭目养神,没人说话,只有车窗外掠过的路灯,在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,像谁在眨着眼睛。

  后来有一次,队里收到一封感谢信,是那位老奶奶的儿子寄来的。信封里夹着张照片:老奶奶坐在轮椅上,怀里捧着面鲜红的锦旗,上面“烈火无情,人间有爱”八个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,她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,像朵盛开的菊花。信里说,老人因为救治及时,身体早没事了,现在每天都在小区花园里跟老伙计们念叨:“消防员比亲人还亲呢,那孩子背着我跑的时候,我心里踏实得很……”

  其实,这样的救援在我们的日常里,就像梧桐叶落在地上那么平常。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,只有警铃响起时,鞋跟磕击地面的急促声响;只有浓烟烈火中,彼此拉着衣角的默契;只有看到群众平安时,眼角眉梢不自觉漾开的笑意。我们不是什么英雄,只是一群穿着战斗服的普通人——用肩膀扛起千斤重担,用脚步丈量生死边界,在每一次与浓烟的赛跑里,多争一秒,就多一分生的希望;少迟一步,就少一分心的遗憾。

  现在每次听到警铃声,我还是会像第一次出警时那样心跳加速,但胸腔里更多了份笃定。因为我知道,身后是千万扇亮着灯的窗,身前是必须蹚过的火海刀山,而我们,永远在奔赴的路上,像一束束光,朝着最暗的地方奔去。 

相关文档: